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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拯救网瘾儿子,一个父亲的13年战争

耿凌波 十点人物志 2022-04-24



采访、撰文 | 耿凌波
十点人物志原创



“林则徐转世”

 


汉口江滩,人满为患,

网络游戏的灿烂,福兮祸焉,

家长的呐喊,喊声震天,

男儿有泪不轻弹,伤心的游戏何时关。

 

视频中,一个50岁上下的男人站在长江边上,通过一台便携式宣讲器奋力嘶吼着一首打油诗。


他身穿一件自制的红色马甲,头戴一顶骑行帽,帽檐前后两端各绑了一根铁丝,铁丝中间,一小张横幅被支起来,“林则徐转世”几个字分外显眼,身旁的山地自行车上也竖着一面条形旗,旗上印着一句标语——网络游戏就是精神鸦片。



人头攒动的江滩,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,泛起涟漪。

 

这不是他第一次引来围观,在北京的中关村、深圳世界之窗、石家庄解放广场、沈阳故宫的大门口……今年8月份开始骑行到现在,他像个游侠一样,在全中国四处宣讲网络游戏的危害,走到哪里都是焦点。


一路上,人群对这个男人总是有很多疑问,他从哪里来,经历过什么,要到哪里去,又想要做些什么,而这一切,又和网络游戏有什么关系?

 

在一些社交平台上,能看到以他为主角的短视频,这当中有自己拍的,也有别人拍的。视频中,他常常以“我是一个农民”开头,介绍一下自己骑行的始末。


虽然呈现简单,但能看出来,已经在尽力让视频看起来有吸引力,包括加上配乐和字幕,具体的话术也像是被好好斟酌过。因此,已经有了不错的关注度,甚至在一些论坛,还能看到他的宣讲内容被整理成帖子。

 

透过这些散落在互联网上的信息碎片,我们得知,这个男人名叫郑立书,湖北麻城人,家中有一个独子。十几年前,郑立书带着几个人在河里淘沙,赚了点钱,家里先后添置了两台电脑,一个是台式机,另一个是笔记本。


原本打算自己做生意,利用电脑查一些新消息,同时孩子假期回家,也多一个放松途径。但没想到,儿子会因为接触到网络游戏,在初二“上了瘾”。学校不去了,书也不读了,“每天只想着打游戏”。


郑立书觉得这么下去不行,他和妻子想各种办法影响儿子。


开始给家里断网,用运动、旅游来转移儿子注意力,可一旦进入有网络的环境,还是会功亏一篑。后来在老师的建议下,郑立书带儿子去看过心理医生、精神科,甚至把他送到戒网瘾中心去,但情况依然反复。最后实在没办法,经由当地老人介绍,郑立书还去庙里拜了神仙。

 

根据他自己的介绍,这些年为儿子戒网瘾花光了积蓄,生意也顾不上做,为了维持生计,夫妻两个先后在广州和武汉做洗脚工。


他曾让妻子把自己给别人洗脚、修脚的图片拍下来,发给儿子,想试图以此感化对方。但儿子看到后,却没有什么反应。“游戏把人的个性和三观都改变了,他不知道去感恩,也不知道去报答父母,看到爸爸妈妈给别人洗脚,你总要心疼一下的对不对?”

 

郑立书觉得儿子正变得“六亲不认”。

 

郑立书指定的采访地点,是在丰台区的一个烧烤店内。这家店,白天卖水煎包和胡辣汤,夜晚卖烧烤,位于一条路面坑洼不平的斜街上。街上店铺林立,大多是做吃食和日杂生意的,很多北漂对这样的环境不陌生。因为租金低廉、生活便利,不少来北京打拼的人,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。


但郑立书的住处,并不在这里,他的宾馆在另外一条更宽阔、敞亮的街道上。

 

那条街距离烧烤店不到1公里,当天气温接近零下10度,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。我问郑立书,这么冷的天,怎么还要走这么远来吃早餐?他含糊了一下,没有正面回答。



在我来之前,他已经装备齐全,身上还是那件显眼的红色马甲,头上包了一块蓝红相间的头巾,支着“林则徐转世”横幅的骑行帽也已经戴好,耳后甚至已经别好了麦克风。已经严阵以待多时了

 

在和人谈话时,郑立书不紧不慢的。聊起儿子小时候,甚至还有笑容在脸上。



“他就是想让我低头”

 


印象中,儿子一直都很优秀。学习上的事情,从来都不用父母督促,自己就很用功。


小学四年级开始,几乎年年考第一。全县所有小学组织联考比赛,儿子照样是第一名。别人拿奖状,是一张一张往家里拿,儿子每次都是直接带回来一沓。


郑立书甚至还会劝他,不要抓得太紧,个性也很重要。儿子却和他说:“你不知道,这次小考有人超过我了,下次我就得想办法超过他。”

 

当时,很多老师见到郑立书都会和他说“这个孩子这样努力下去,清华北大不是梦想。”虽然夸奖孩子的人有很多,但郑立书对我说,他自己对孩子升学这件事其实没有执念。


“我那个时候自己读书也没有读很好,不能强行地要求他一定要读书读到出人头地。”自己当时只希望孩子的学习成绩,能在班上保持中等靠上的位置就可以。

 

初中一年级时,郑立书给家里买了台台式电脑。孩子放假回家,偶尔会在上面打游戏“放松一下”,不过频率不高,就也没太在意。



到了第二年,湖北省重点高中黄冈中学,在全省选拔尖子生。按照以往的惯例,只会点名应届毕业班的学生,但当时正在读初二的儿子,也成了候选人,全家上下都很激动。那年寒假,从寄宿制初中回到家的儿子,开始频繁坐到电脑桌前打游戏。

 

到了饭点,郑立书夫妻俩叫他吃饭,儿子嘴上说着“等一下”,可一小时之后,眼睛依然盯着屏幕、头也不抬,再去叫,还是回“等一下”,包括晚上熄灯睡觉之前,也会经历一场这样的拉锯战。


一天下来,儿子的作息常常白天和黑夜颠倒,郑立书觉得这么下去不行,便总是走到电脑跟前,拔掉电源或者强行关机,“只有这样他才能停”。

 

大年初一,亲戚们来拜年,堂叔家的表妹来家里做客。电脑在当时的农村,是个很稀罕的物件,郑立书想借着待客,让儿子从游戏中短暂休息一会,便提出“把电脑给表妹玩两小时”。


听到这个说法,儿子一开始没有动,郑立书察觉到“他很不愿意”,就又多说了两句,因为这件事,父子两个搞得不是很开心。

 

原本每年开学之前,都会带儿子去剪头发,那一年,他却怎么也不肯去。


郑立书又拉又拽,才把他拖进理发店。刚剪到一半,他就从椅子上跳下来,跑掉了。郑立书又废了好大功夫,把他抓回来,重新按到椅子上。这一次,儿子告诉他,如果今天非要给自己剪,那他就不上学了。郑立书没在意,还是把他推到椅子上,让理发师剪完了。

 

在剪刀碰到儿子的一瞬间,郑立书能感觉到,他整个人塌下去了,不再反抗和逃跑,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。回忆到这里,他有些自责,“你说如果他真不想见,直接跑掉不就完了吗,又不是没跑过,我也不能强行把他按在那里,我也按不住他。”

 

剪完头发之后,郑立书开车送他去学校,到了教室门口,儿子死活不进去,即使老师来了也没用。最后,只得将他从学校拉回家里。

 

那个寒假之后,儿子开始变得“很不听话”。



郑立书觉得不正常,在那之前,儿子一直性格活泼,是个村子里有名的孩子王,虽然性格中,有很倔强的部分,但遇到事情,还是很愿意听取父母意见。小时候,儿子不愿意去私立学校读书,因为担心“管得严、不好玩”,郑立书就劝他“你是家里独子,农民培养你出来不容易,你要为家族争光”。犹豫了一会儿,也还是答应了。

 

这是他第一次和父母发生这么激烈的冲突。

 

之后,儿子游戏打得更凶。郑立书看不下去,一把将他的手机抢了过来。儿子就三天三夜不吃饭。“他就是想让我低头”,郑立书回忆。


第四天,他直接告诉儿子:“你如果想用不吃饭,要我向你妥协,这是不可能的。我也和你表个态,你如果真想寻死,不能死在家里,你到我车上去,我把你送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,我把钱也给你,你想活也好,想死也好,跟我没关系。”

 

说着他就用手拖,儿子不为所动。郑立书直接踹了一脚,儿子从二楼一脚滚到了一楼。在一楼的地上,儿子坐着一直哭,郑立书没有再管他,起身要去开车。


双方正在僵持中,邻居及时赶来,挡在中间。他对郑立书进行了一番劝说,又给儿子盛了一碗饭,算是两边都找到了一个台阶下。不过,虽然看似解了围,但父与子之间的梁子,却也就此结下了。



一场拉锯战 


 

有朋友给郑立书发了“网瘾症”三个字,他上网查了一下,自认为觉得完全就是儿子的情况。


网上有人出主意,说孩子患上“网瘾症”,家长要帮助他去转移注意力。于是郑立书夫妻就变着花样陪伴儿子,不仅去了好几个地方旅游,还在家门口摆了乒乓球台子,郑立书见儿子玩得开心,“好像忘记了网络游戏的存在”,于是就和他说:“可不可以去学校了?”


同学、老师,也来家里劝他,“学还是要上的。”儿子答应了,但不想再去原来的学校了。郑立书便托关系,帮他换了一所初中,好景不长。新学校没读多久,儿子又躺在家里不想去了。


学校里有老师找到郑立书,劝他给儿子找找心理医生。郑立书一开始有些抵触“我觉得我孩子没有这方面的问题”,但还是在老师的引荐下,联系了一位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。

 

了解了郑立书家里的情况之后,那位医生告诉他,如果真的是网络游戏上瘾,医生们也没办法。他如今回忆起来,觉得或许医生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,自己的孩子“救不了了”。

 

但在当时他还不想放弃,于是想到了戒网瘾学校。便在网上查资料,发现临近一所戒网瘾学校,学校网页上描述得很“权威”,他就也没仔细研究,就将儿子送了进去。可这一次同样没上多久,儿子就又回家了。


问原因,郑立书也不清楚,他只觉得,“这是还想着玩游戏呢。”



戒网瘾学校的日常就是带着孩子们“军训”,说是军训,其实无非就是跑跑步、站站军姿,日常主要学习的内容,只有一本弟子规。现在回想起来,“那个学校也很水的”,但就是这样很水的内容,也还是后来,他从儿子的日记中了解到的。


儿子躺在家里不去读书的情况到后面越来越频繁,来来回回持续了很多次,仅仅是初中,就拖拖拉拉读了5年。到了后面,郑立书选择了妥协,他和儿子达成协议,手机和游戏可以玩,但是学也要上。

 

上重点高中已经不现实,郑立书只能继续将希望寄托在私立学校身上,他先后送儿子进了两家“文武学校”。学费、食宿费,加上给老师买礼物,疏通关系的费用,两家学校上下来,花了将近20万。

 

其中,有一家外省的学校,为了留住生源,在学籍处理上,故意拖延,差点就错过了最后报考时间。


为了能让儿子顺利参加高考,郑立书几乎每两个星期都要跨省跑几趟,算下来,在两地教育局和学校之间,跑了大概1万公里。“当时真觉得天快塌了,到处去找都没有门路,都说办不了。”

 

就当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他找到了武汉市教育局,前台接待的工作人员,动了动鼠标,学籍就被顺利转出了。现在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,“都快看傻了。”

 

但废了半天劲儿,他才发现,儿子的成绩已经大不如前,早就不怎么读书了。高考最终只考了300多分,上了一个专科大学,中间又休学了两年,后来干脆不读了。

 

看着儿子躺在家里的样子,郑立书说,自己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,他觉得儿子生命里剩下的日子也就这样了。他甚至给110打了报警电话,但对方说,这是家务事;


他又给福利院打电话,“只要给口饭吃,有张床有个手机就可以,他不会伤害人的”,对方同样表示,自己家的情况不符合接收条件。

 

在无数次的拉锯战之后,夫妻俩已经麻木了。他甚至会劝妻子:“你就让他玩吧,现在已经成人了,拉也拉不动他,拽也拽不动。把手机给他,他去吃饭。”



建造一个场域

 


事情发展到后来,他和儿子一年都没有一句话。

 

不光是郑立书,其他人在儿子面前也都好像空气一样。这个少年,关闭了自己所有对外的通道。他也不出门,躺在家里两三年,郑立书观察着,觉得孩子的骨头变形、身上的肌肉都萎缩了。


我问他,具体是什么程度的萎缩?有带孩子去过医院吗?诊断证明上是怎么写的?他支支吾吾形容不出来,只说自己一看,就觉得儿子身体两侧的肌肉一高一低。“我没有办法,我实在是救不了。”他开始用抱怨回避追问。


最绝望的时候,距离自家房子不到200米有一户邻居,家里孩子因为打游戏跳了楼,这件事给郑立书冲击非常大,可转过头来,他又忍不住恨恨地想“我的儿子怎么不跳楼?怎么不让那孩子活下来?”

 

他常常感觉自己会随时疯掉。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,也会偷偷给自己看看。医生劝他“不管怎么样,你要挺住,不能陷进去,自己要是都陷进去了,那你这个家庭就完了。”他觉得医生说的对,自己不能再倒下了。


于是郑立书决定走出来,在外面吼一吼、喊一喊。虽然自己的孩子救不了,但他想让亲身经历预警更多人。这么做,心里还能舒服一点,会让他觉得,和网络游戏那场仗,他还没有彻底打输。

 

一路上,他听说了很多与网络游戏相关的故事。有未成年人为了给游戏充值,将尖刀刺向亲生父母;也有刚刚通过高考考上名牌学府,却沉迷游戏被迫退学的;还有成年人,在通过网络游戏参与赌博,最终欠下巨额债务、妻离子散……


这一个个破碎的家庭,偶尔会让他觉得安慰,发现自己的情况不是最糟的,但大多数时候,他只会更加痛恨网络游戏。

 

之前,《清新时报》的一个学生记者曾采访过郑立书,她观察到,后者社交平台短视频下的留言,清一色都是支持的声音,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


按照郑立书自己的说法,他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不同的声音,“一般老百姓也好,警察保安也好,都认为我这是个正能量的事情。”

 

这些围绕在郑立书身边的例子和声音,构成了一个特殊的舆论场,让身处中心的他,看不见场之外的地方。他一再坚持:儿子的网瘾就是一种病,是一种心理疾病。他甚至能准确说出这个病的名字就叫“网瘾症。”


得了这个“病”的儿子,在他看来,就和染上毒瘾的人没有什么分别,行为无法自控,同时反复戒断、反复感染。

 

自己是“救”不了,他便寄希望于这个社会上的其他人。



他去福州,那是林则徐的故乡,辗转找到林则徐的后人,希望他们站出来,为了这件事去发声,“央视将网络游戏定性为精神鸦片,精神鸦片如今害了这么多家庭,林则徐如果知道这个事情,他在地下能睡得安稳吗?”郑立书说,他希望林家人能站出来,承担时代赋予他们的责任。


 

他还找了很多在网瘾中受害的家庭,与他一起写联名信,他把这些信件组织起来,拿到北京来上访,希望国家出面关停游戏。“你觉得能实现吗?”我问他,在郑立书坚持,“只要国家出手一定可以,只不过是时间问题。”

 

郑立书承认,自己不是没想过生二胎,但是儿子不同意,夫妻两个只能就此作罢。如今,随着年纪越来越大,在这件事上,他们已经没有了后悔的余地。


但直到今天,我们也没能联系上郑立书的儿子,关于这个故事的全貌依旧扑朔迷离。


这个冬天过去,郑立书仅有的积蓄也快用完了,他想回麻城老家,重新找工作,他告诉我,这可能是他现在唯一能掌握的事。 


图片来源于受访者
部分图片来自网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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